我叫栓子,我爹常说,我这辈子,心太软,成不了大事。尤其是我对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生,总有股子没来由的心疼劲儿。我们家在山坳里,靠山吃山,人心,就得跟山里的石头一样硬。可我,偏偏长了颗豆腐心。
我爹对我最不满意的一件事,就发生在1981年的秋天。
那时候我十三岁,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,每天都要跟着爹上山砍柴。我们那山,深得很,大人都说,里面有狼。
那天,我跟在爹身后,在山沟里捡干柴火。忽然,我听见旁边的草丛里,传来一阵细微的、像小猫一样的呜咽声。我好奇,扒开半人高的茅草,往里一看,心猛地揪了一下。
草丛深处,躺着一条半大的小黑狗。它浑身是土,毛都黏在了一起,一条后腿上,血肉模糊,能看见森森的白骨。脖子上也有几个深深的牙印,还在往外渗着血。看那伤口,准是碰上狼了,能捡回条命,都是奇迹。
它看见我,想挣扎着站起来,可刚一动,就疼得“嗷呜”一声,又趴了下去。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,里面全是哀求和恐惧。
我当时脑子一热,就忘了我爹“不准捡野物回家”的死命令。我脱下身上的旧褂子,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,抱在怀里,藏在我的柴火捆里,偷偷带回了家。
我把它安置在院子角落里那个废弃的柴房。我学着村里赤脚医生的样子,先用滚开的盐水给它清洗伤口,疼得它浑身直哆嗦,可它一声没吭,就是用舌头轻轻舔我的手。
洗完伤口,我跑回屋,把我娘压箱底、宝贝得不行的那小半瓶“金创药”,偷偷拿了出来。那可是好东西啊,是托城里亲戚买的,平时谁家割破了手,撒上一点,血立马就止住了。
我正把那黄色的药粉,一点点往小狗的伤口上撒,我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。
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怀里的狗,和他手里的药瓶。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-黑的脸,瞬间就拉了下来,像要下暴雨。
“栓子!你个败家玩意儿!”他一个箭步冲过来,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药瓶,指着我的鼻子就骂,“这是给人用的药!你拿去给一条野狗?它就是死了,也比咱家一瓶药便宜!你脑子里装的是不是都是草!”
说着,他就要去抓那小狗,想把它扔出去。
我“扑通”一声就跪下了,抱着我爹的腿,哭着喊:“爹!你别扔它!它快死了,太可怜了!药钱我赔,我以后天天多砍一捆柴,给你换钱,行不行?”
小狗也好像知道自己的命运,拖着那条伤腿,挣扎着爬到我爹脚下,用头轻轻地蹭他的裤管,嘴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哀鸣。
我爹看着跪在地上的我,又看看脚下那条奄眼残喘的小狗,举起的手,终究是没落下去。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骂道:“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!药用了就用了,不准再浪费家里的粮食喂它!能活就活,活不了,就挖个坑埋了!”
爹松了口,我高兴得直磕头。
为了养活它,我每天从自己碗里,偷偷省下半个窝窝头。有时候去河里摸了条小鱼,也偷偷烤熟了给它吃。
也许是那金创药真管用,也许是它命大,半个月后,它的伤竟然真的好了。腿虽然还有点瘸,但跑起来,像一阵黑色的风。我给它取名叫“黑风”。
黑风特别通人性,它知道是我爹救了它,所以从不进堂屋,看见我爹,就远远地卧着,但尾巴会轻轻地摇。它最黏我,我走到哪,它跟到哪,像我的小跟班。它很能干,晚上睡在院子里,把鸡圈看得牢牢的,黄鼠狼再也没来过。有一次,一条毒蛇爬进院子,也是它第一个发现,冲上去就跟蛇斗在了一起,救了我娘一命。
慢慢地,我爹看它的眼神,也不再是嫌弃了。虽然嘴上还骂骂咧咧,但有时候,也会把啃剩下的骨头,扔给它。
日子就这么过了两年。黑风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,成了我们村最厉害的“护院将军”。
危险,是在1983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来的。
那年冬天,雪下得特别大,山都封了。山里的野物没了吃的,就开始下山骚扰村子。村里丢了好几只羊,人心惶惶。
那天夜里,我睡得正香,忽然被一阵狂暴的犬吠声惊醒。是黑风!它的叫声,跟平时完全不一样,不是看见生人的那种警告,而是充满了恐惧、愤怒和一种……拼死的决绝。
我爹也被惊醒了,他披上衣服,骂骂咧咧地要去开门:“这死狗,半夜三更叫魂呢!”
我拉住他,说:“爹,不对劲!”
就在这时,整个村子,所有的狗,都跟着叫了起来,此起彼伏,声音里全是惊恐。紧接着,我们就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喊声!
我爹脸色一变,抄起墙角的猎就冲了出去。我紧随其后。
一打开门,我们俩都倒吸一口凉气。
院子外的雪地里,在清冷的月光下,站着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!是狼群!不知道什么时候,它们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村子!
而黑风,我们家的黑风,正像一尊黑色的战神,死死地挡在我家门口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,与我对面那头最高大、最强壮的头狼对峙着。
“快!敲钟!狼来了!”我爹用尽全身力气,朝村子那棵老槐树的方向大吼。
村里的钟声被敲响了,当……当……当……急促而混乱。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,男人们拿着锄头、扁担、鱼叉冲了出来。
狼群被惊动,开始变得狂躁。那头领头的公狼,仰天长啸一声,猛地朝我们家扑了过来!
“黑风!回来!”我撕心裂肺地喊。
可黑风没有退。它迎着那头比它大了一圈的头狼,猛地蹿了出去,一口,死死地咬住了头狼的喉咙!
头狼吃痛,疯狂地甩着头,用锋利的爪子在黑风身上撕扯。其他的狼,也朝黑风扑了过去。
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惨烈的景象。黑风被几只狼围攻,身上瞬间就添了无数道口子,鲜血把黑色的毛都染红了,可它那张嘴,就是死死地咬着头狼的脖子,不松口!
村民们赶到了,举着火把和武器,跟狼群厮杀在了一起。
最终,那头被黑风咬断了喉管的头狼倒下了。剩下的狼群,失了头领,发出一阵阵哀嚎,夹着尾巴,退回了深山。
村子,保住了。
可黑风,却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它躺在雪地里,浑身是血,进的气少,出的气多。我抱着它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也止不住。
全村的人都围了过来,男女老少,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。
我爹,那个一辈子没红过眼眶的、像山石一样坚硬的男人,他走到黑风面前,“扑通”一声,跪下了。
他伸出那双满是老茧、微微颤抖的手,轻轻地抚摸着黑风的头,布满皱纹的脸上,老泪纵横。
他哽咽着,一遍遍地重复着一句话:
“好畜生……好畜生啊……是我错了……爹错了……”
黑风好像听懂了,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抬起头,轻轻地,舔了舔我爹的手。然后,它的头一歪,眼睛,就永远地闭上了。
后来,我们全村人,在村后那片最高的山坡上,给黑风立了个坟。我爹亲手给它刻了块石碑,上面没有字。
我爹说,有些恩情,是刻不下来,也还不完的。只能记在心里,记一辈子。
从那以后,我爹再也不说我心软了。他常常一个人,坐在门口,看着黑风坟的方向,一坐,就是一下午。他跟我说:“栓子,记住,这世上,啥都能亏,就是不能亏了良心。”
我知道,是黑风,用它的命,给我爹,也给我们全村人,上了最深刻的一课。那瓶被我“浪费”的金创药,最终,救了所有人的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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